楊捍平
  一彎新月還掛在天上,將院子里的蘋果樹照得陸離斑駁。父親坐在堂屋的臺階上,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,煙袋鍋子一閃一閃地噴著火星,暖和而熱烈。老人家粗糙的指關節,穩穩地架住煙桿,小心地吐出一個個煙圈兒,在房檐下划出一串串歪歪扭扭的問號。母親在竈臺上忙活,風箱的舌頭像響板一樣,有節奏地敲打出脆生生的節奏,讓黎明多了幾分金屬的質感褐藻糖膠。竈火溢出來了,呼啦啦地舔著鍋沿,劈里啪啦,把日子照得透亮透亮。
  我就要到外地上學去了,這一年十四歲。太行山一到了涉縣,曲里拐彎,七梁把壑變得秀美起來。九月不到,漫山遍野的柿子紅高高低低,錯落有致,儼然大姑娘小媳婦髮髻上的頭花,要多好看就多好看。娘站在院子里,撣撣竈裙上的柴灰,抬頭往天上看看,對面的虎頭山上呼啦一聲,雁陣騰空而起,在頭頂轉了幾個圈,毅然決然地向遠處飛去。那時我小,還不懂“衡陽雁去無留意“的秋愁,只是傻愣愣地望著母親。晨風拂過,鬢髮搖曳,娘輕輕地攏攏頭,長舒了一口氣。她讓我坐在身邊的石凳上,梳子一樣纖細的手指,撫摸著我的頭髮,一絲一縷也關鍵字不放過。
  “給孩子吧!”娘瞅了瞅父親。“哎!”父親把我拽過來,從貼身貸款口袋里掏出五十塊錢,放在我的掌心。父親的聲音很好聽,渾厚的男中音就像後山泉眼裡涌出的溪水,清冽甘甜。
  “好好上學,不情趣用品要想家。想家的時候就寫信,寫信的時候不要想家。”我忽然發現父親語無倫次起來,聲音就像早晨的葉子一樣,有露珠在上面滾來滾去。母親瞅了父親一眼,把我又拽回身邊,她把錢捲成捲兒,小心地放在我的襯衣口袋里,然後從衣襟上拔針紉線,一針一線地縫了起來,結實了,踏實了,母親一拍膝蓋:吃飯!
  電線桿上的麻雀開始多了起來,唧唧喳喳叫個不停。房檐下燕窩的主人也加入了合唱,進進出出變換著隊形。那隻最大的燕子,瞪著綠豆大的小眼睛,嗲聲嗲氣地賣弄著矯情。“香泥掛滿唇,揮羽築窩辛”,打小我對燕子就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。每當學習疲倦的時候,抬頭望一望炊煙之上屋檐之下忙忙碌碌的燕子,就感到一種解脫。小燕子剪刀一般的羽翼,裁出朵朵白雲和一片遼闊湛藍的胸懷,把沉重的日子、混濁辦公室出租的笑聲裝扮得輕盈而纖塵不染。做人如斯,何其快哉!
  碗里的寬麵條真好吃。母親的手擀面是一絕,街坊鄰居哪個也比不了。娘一生篤信佛緣,誰家辦喜事,都要請她去擀面。經她手擀出的面,纖長柔韌,溫潤彈滑,白里染黃,晶瑩透亮,勝過那和田老玉。每天中午的飯市上,我家的麵條經常饞得鄰居家的小孩兒流口水,讓粗粗壯壯的漢子們平添一分惆悵。在我童年的記憶里,娘跪在地上趕麵條的“咚咚”聲至今那麼清晰,從冬到夏,響個不停。家裡的案板是用柿木板做的,大概從娘嫁入這個家庭時就有了,刀鋒在案面上切開細膩的紋理,一輩輩一層層凹下去,形成一個貯藏著幸福的小盆地,盆地的內徑正好等於擀麵杖的長度——這案板,如今該流落到我大哥家裡了吧——那是娘的主場啊!
  面是母親連夜趕出來的。這之前她忙著為我準備衣裳。姥姥傳下來的花包袱大約是宣統年間的染布,青花瓷一樣的圖案,古香古色,倒也算得上貧寒之中的一份慰藉與自得。娘用她的包袱將我的衣服包好,外面套上一個漂亮的網兜,顯得“排氣”大方,甚至有幾分洋氣——到了現在,那包袱還藏在我的衣櫥里,那上面有娘的氣息,姥姥的氣息。想娘的時候,我就拿出來聞一聞,晾一晾——接近城裡人的洋氣。
  娘看我碗里的麵條吃完了,趕緊把自己的那半碗也挑到我的碗里。“麵條麵條寬又長,平平安安不想娘。”娘輕輕地吟唱起了這首口口相傳的民謠,娘唱得真好聽,就像八月十五她給“明奶奶”上香時的吟唱:“奶奶奶奶放光芒,團團圓圓過時光。”也像除夕晚上給祖宗上香時的吟唱:“初一過年三十忙,風調雨順糧滿倉。”母親沒有念過書,但她的吟唱合轍押韻,平仄講究,意境天成。
  這個早晨,我把淚流在心裡。我平靜地揮揮手,告別父母,然後上車——那是一輛拉煤車,坐上它,我可以省六毛錢。
  煤車捎腳的人多,我把行李交給駕駛室里的人,一躍跳上後車廂,幾張報紙拿出來,不待鋪好,屁股就落了下來。車開了,母親早已泣不成聲,父親大步流星地往前追了幾步,他高高地舉起手臂,一邊跑,一邊晃著,脖子上的煙袋鍋子一跳一跳的,初升的太陽照在上邊,反射出金色的光芒。父親蓬亂的頭髮根根聳立,就像大山的脊線一樣分明。這時,我隱隱約約聽見了老人家的喊聲:沒——錢——來——信。
  風吹起來了,紛紛揚揚的煤塵落在我的身上,模糊了雙眼,然而父母的形象卻越來越高大,直到今天,依然清晰可見。
  哦!那一年,我十四歲。
  (作者單位:河北省邯鄲縣檢察院)  (原標題:那一年,我十四歲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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